“二苯甲烷二异氰酸酯”。
尽管浸淫家电产业多年,李方还是对这个名称感到陌生,几经查询后,他才向记者准确说出了这一被业内俗称为“黑料”的化工品名称。“黑料”是制造冰箱隔温层的重要原材料,作为一家年产冰箱、冷柜400万台的家电企业的管理层人员,李方从去年开始便为“黑料”的涨价感到焦虑。
在这场由上游开启的击鼓传花式的涨价游戏中,中国的制造企业正在无奈地消化更多的成本上涨压力。中国并非大宗商品供应国,“世界工厂”中的制造业企业在将原材料转化为终端消费品的同时,也在默默承受着原材料涨价带来的压力。上海有色网大数据总监叶建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他走访的企业的情况来看,很多制造业企业的购买力大幅下降,加之上游付款形式多为“现款现货”,但是下游往往存在账期,更加剧了企业的资金链压力。
大宗商品涨价的压力除了直接作用于企业资金端,更挤压了利润空间,让一些制造业企业陷入订单接得越多,企业亏损越多的尴尬境地。这也是这一轮大宗商品涨价让不少人感到困惑的一点,在通胀预期高涨的情况下,为何CPI还保持了相对稳定,国内普通消费者的感触也并不深?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还需要从制造业企业那里寻找。宁波是国内三大家电生产基地之一,整机企业有3000家左右,以小家电、两季产品见长,且多为中小民营企业,而家电产业又与普通人的生活足够贴近,这使得宁波家电行业成为观察这一问题的绝佳样本。
原材料凶猛涨价背后的供需错配
“2020年7月‘黑料’价格维持在1.4万元/吨,年底时每吨已经突破两万元,进入2021年后一度达到2.5万元/吨左右的峰值。目前虽有回落,但每吨价格仍在1.85万元到1.9万元之间。”李方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2016年“黑料”曾出现更为离谱的价格,达到3.8万元/吨。
“‘黑料’涨价对大冰箱的成本影响更明显。以一台常规的双开门冰箱为例,每吨‘黑料’的价格上涨1000元,最终成本便会被推高30元。”李方告诉记者,以目前“黑料”的价格计算,平均每台冰箱的成本会增加七八十元,“仅是‘黑料’涨价就足以置冰箱行业于死地。”
但是在一台冰箱所用到的原材料中,涨价的又何止“黑料”。
“塑料、压缩机,以及像纸箱、泡沫这样的包材都在涨价。压缩机的主要原材料是钢材,因此价格水涨船高,涨幅在8%~10%之间,但由于压缩机单价较低,一台小冰箱使用的压缩机多在八九十元,因此对冰箱整机成本的影响并不大。”根据李方的测算,从2020年7月至今年5月,冰箱、冷柜成本上涨约25%。
平均而言,原材料占家电成本的70%~80%,宁波市家电行业协会秘书长王伟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冰箱行业确实受到上游涨价的影响较为明显,因为其使用的原材料种类较多。
当然,其他种类的家电也因使用原材料种类的差异而受到程度不同的影响。一家主营两季产品的家电企业负责人张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公司的主要产品是电风扇与取暖器,“像空调用铜量较大,因为内部遍布铜管,大约占据空调成本的30%。但是电风扇用铜量有限,主要应用于电机、电线,各类塑料则要占据用料量的85%左右,而ABS塑料从每吨一万二三涨到了一万八九。”根据他的测算,电风扇各类原材料价格上涨的幅度都接近50%,推高整机成本30%。
据宁波市家电行业协会统计,这一轮原材料价格上涨始于2020年10月,在今年3至5月达到最高峰,以家电产业常用的几种原材料为例,铜涨幅接近65%,铝和ABS塑料上涨幅度均超过50%。
5月,正是宁波不少家电企业负责人记忆中原材料价格触及这一轮涨幅顶点的时段。一家主要产品为洗衣机、甩干机的中小企业负责人王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今年3月开始,几乎每个星期原材料供应商都要涨价一轮,“最夸张的是5月,一天曾有五六家供应商带着涨价函到公司要求涨价”。
在张涛看来,今年春节过后一些夏季家电产品厂商集中采购无疑推高了原材料价格。“电风扇的销售旺季是4、5、6三个月,但因为去年以来原材料价格上浮,企业购入谨慎,但随着旺季到来,企业又纷纷抢购原材料,变相推高价格。”
显然,家电产业苦恼的原材料价格上涨并非短期供需失衡所能决定,其背后还是去年以来大宗商品价格普涨。综合19种大宗商品价格编制的CRB指数在7月2日达到228.45,年内涨幅超过28%,去年同期,这一指数仅为149.31。以多数人记忆中涨幅较大的铜为例,其在5月第二周曾接近4.9美元/磅,达到历史最高点。
大宗商品价格因何上涨?上海有色网大数据总监叶建华认为背后有两个因素支撑,首先是以美国为首的主要经济体在去年释放流动性,自然导致市场通胀预期上升,大宗商品价格水涨船高。其次供需错配直接支撑了价格上涨,“欠发达国家从疫情中恢复的速度慢于发达国家,而前者恰恰是一些大宗商品的主要供给国,而后者则代表了需求侧,需求恢复较快,这从去年中国出口订单的显著增长就能看出,但是供给的释放相对缓慢,导致供需错配。”
据中国家用电器研究院和全国家用电器工业信息中心发布的数据,2020 年家电行业出口规模为4582亿元(不含彩电),同比增长为 24.2%。去年,宁波的家电企业也曾短暂体会到外贸订单激增带来的幸福感,王伟定告诉记者,宁波九成以上的家电出口企业“订单激增,甚至比同期翻倍”。
订单,特别是外贸订单的火爆一直延续到今年,李方表示,7月时公司的外贸订单已经接到今年第四季度。
贺勇所在企业的电熨斗产能占据世界一半,作为公司副总经理,贺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外贸订单已经排到今年年底,去年出口额增长约10%,今年情况基本与去年持平。“因为海运货柜紧张,很多产品生产完后仍放置在厂区没有发货,但客户依然会再下订单。由于不发货就不会有回款,因此企业资金链一度承压,在与客户沟通后甚至同意在发货前就打款。”旺盛的需求由此可见一斑。
但正如张涛所言,表面上看出口量很大,但实际上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原材料价格上涨,叠加汇率与海运费用上涨的因素,很多订单可能不做比做更好,做了可能亏得更多。”
难以传导的成本压力
“接到外贸订单后,我们会安排产能,这意味着不会马上购进原材料进入生产环节,所以一些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接到的外贸订单,在购入原材料开始生产时刚好赶上今年又一轮原材料价格上涨,这样的订单肯定会亏。”张涛介绍。
家电企业并不会过多囤积原材料,一般的进货周期是半个月,特别是一些规模较大的企业。李方介绍,公司一天冰箱与冷柜的产量是两万台,为避免给企业造成资金链压力,像压缩机、黑白料这样的原材料只会囤半个月的货,每日所用包材甚至是当日配送,“每天早上5点送货,直接拉到车间使用”。因为今年原材料价格上涨过快,家电企业这一习惯操作模式导致一些订单的亏损。
贺勇所在公司的外贸订单多为OEM,即代工订单,贺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海外客户下单后公司会分批生产、交货,伴随原材料价格上涨,会对一些没有发货或者生产的产品提出涨价要求。“涨价幅度基本可以覆盖成本增幅,还有一些产品虽然没有涨价,但是原材料价格上涨的部分会由客户支付。”
但并非其他家电企业也能像贺勇公司一样争取到足够的涨价幅度。按照宁波市家电行业协会的统计,家电产品均价普遍上涨,今年以来,冰箱、冷柜均价累计上涨13%,洗衣机均价的累计涨幅也超过10%。但是产品价格的上涨能够覆盖成本的增加吗?
李方介绍,2021年以来公司生产的冰箱已经三次调价,3月、4月、5月各调价一次,如果算上去年的调价,产品平均售价上涨10%。“每次都只能上调两三个百分点,我也想一次上调8个点、10个点,但是做不到,只有跟客户慢慢磨。”
显然,销售价格10%的涨幅难以覆盖冰箱25%的成本上涨,意味企业还要消化15%的成本上涨压力。“对于冰箱而言,近3年做得好的企业最多也只有2%~3%的利润率,一般企业只够刚刚保本,因此根本无从消化15个点的成本上涨压力。”李方向记者直言,除非一家企业只专注于高端产品市场,本身就有几十个点的利润空间,凡是做常规产品的企业,今年上半年没有不亏损的。
而一些订单的亏损可能更为严重,李方所在的公司过往会在原材料成本的基础上加价25%出售,这是保本价,也是盈亏平衡点,但是随着原材料价格上涨,平均的加价比例已经下降至10%,“比如一台冰箱的原材料成本就有1000元,现在向下游出售的价格只有1100元,很多产品甚至只在原材料的成本上加价6个点、8个点出售,也是先干着再说。”
“昨天我还在跟财务部门沟通,有几个产品以目前的售价已经难以为继。”李方随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产品价目表向记者解释说,有一款对开门冰箱的材料成本已经达到1223元,但目前的售价只有1299元,只在原材料成本的基础上加价6%,怎么可能覆盖人工、制造等成本?“这款产品我们原本希望售价涨到1380元,但是客户嫌价格太高,没有谈下来。”
在向客户提出涨价要求时,一些家电企业的话语权十分有限,甚至很少会在已有定价的基础上涨价,除非面临极大的成本上涨压力。
“如果原材料价格只是小幅度波动,我们并不会调价,因为调价很繁琐、工程量很大。所以今年公司财务部门工作量很大,每次调价财务部门都要做大量计算工作,如果频繁调价,财务部门无法承受。”李方坦言,其实企业并不想调价,除非万不得已。
张涛也表示,对于像电风扇这样的夏季电器产品来说,每一年的销售旺季就是夏季的3到4个月时间,一般会在春节过后“开盘”,企业随行就市,在3月依据今年的原材料价格给产品定价,“此后除非原材料价格出现极大波动,否则就不会调价。”
张涛的公司在今年3月给电风扇定价时就比往年涨价10%,虽然此后原材料价格仍在上涨,但也没有调价,只是针对使用芯片的产品统一涨价10元。“如果芯片价格只上涨了20%、30%,甚至是50%,我们也不会涨价,但今年芯片价格翻了两倍甚至是三倍,以前一颗不到两元的芯片售价涨到六七元,只能选择提价。”但是用他的话说,产品售价的上涨只能稍微缓解成本上涨带来的压力,不至于亏得太多而已。
家电企业提价幅度有限,更多的还是受制于下游客户的接受程度,特别是面对国内的经销商时。
“外贸订单的价格往往是‘一单一议’,如果一些订单的价格过低,企业可以放弃接单。但是与国内经销商签订的销售协议往往有战略合作的味道,一份协议签好后对方按照销售节奏定期向企业进货,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要调价,经销商往往会不断拖延。”李方解释说,向经销商提出涨价后,对方往往会向你展示各种行业分析,意思是涨价能不能再等等,但企业在这个过程中也不能断货,“我们给经销商客户发涨价通知,要求3天内必须确认,但对方没确认下来我们还是会基于多年合作关系供货。”
“不能随便调价,谈不好就会谈崩。”这成为多位受访的家电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负责人的共识,王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他们公司生产的一台最小型号mini洗衣机为例,内销出厂价格从之前的104元上涨至111元,但是最终只给经销商涨价3%。
截至今年5月,李方所在的企业亏损额度达到三四千万元,他依然没有看到在下半年逆转的希望。从原材料到终端商品的产业链上,家电企业的处境颇为尴尬,他们的议价能力最弱,因此也更多承受了这一轮大宗商品上涨带来的压力,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何国内的CPI始终相对平稳。
弱势的议价能力
“中国的PPI与CPI数据充分反映了这一轮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之后,供应端口与需求端口价格传导出现的差异。”叶建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20年中国的PPI同比仍维持在负增长,但到今年前5月,PPI指数同比增速从0.3%飙升至9%。但是相比之下,CPI指数虽然也在同比增长,但到5月时增速为1.3%,相比于PPI指数似乎并不协调,这也是外界议论颇多的PPI与CPI走势“剪刀差”。
“像铜产业链上游的冶炼企业,其实受铜价上涨影响十分有限,因为他们更多的是赚取加工费,也就是将矿产铜、杂铜加工为阴极铜,类似于来料加工。”一位国内冶炼企业资深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大宗商品的产业链中,上游供应端的议价能力,要强于下游加工、深加工环节,导致下游环节很难将成本上涨的压力通过价格传导给终端消费者。”叶建华解释说,所有大宗商品的产业链结构都是金字塔结构,上游只有少量企业掌握资源,但是因为中国是制造强国,下游加工、深加工环节产能处于过剩的状态,在产业链中供小于求的结构也决定了下游议价能力有限。“最典型的表现便是上游的原材料企业都会以‘现款现货’的形式与下游的制造业企业进行交易,这本身就是上游议价能力的体现。”
具体到家电行业,同样能看到产能情况对于细分领域企业议价能力的影响。在这一轮原材料价格上涨的浪潮中,铜价涨幅显著,而受其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空调行业,但多位空调行业人士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都表示,空调的调价过程明显更为顺畅。
有空调企业负责人说,今年3月以来,公司的空调产品也经历了三轮调价,几乎每次跟经销商谈都不用谈,“冰箱企业要涨价5%,最后可能只达成了3%的涨幅,还要谈半个月。但是空调企业只要一发通知,下游经销商看到行业内普遍涨价的情况,马上就会同意。一些空调企业甚至不是一个月调一次价,而是半个月就调一次。”他认为,这正是因为空调企业数量较少,基本被不到10家企业掌控市场,“大家喊个一二三就把价格涨上来了。”
空调行业的涨价从去年便已开始,2020年11月底,奥克斯发布通知称,自2021年1月1日起挂机价格上调100~200元/套不等,柜机价格上调200~300元/套不等。12月,海信对空调产品进行调价。进入2021年,奥克斯、美的对空调产品的调价仍在继续,前述负责人告诉记者,一些品牌通过主推新能效标准的产品也在变相涨价,“另外也可以看到,以往经常挑起的口水战、价格战今年也不见了踪影。”
但是像这样的调价步调,在冰箱、洗衣机这样竞争更为激烈的行业中就难以实现。“客户眼见行业中确实有企业不涨价,只有让几家企业先涨起来,但这个行业又不团结,也缺少一个行业老大,或者一个很有权威的行业协会来牵头。”李方感慨说,冰箱这一细分领域的品牌多达二三十个,产能远远大于需求,总有几家企业会跳出来杀杀价,“大家都是我看你,你看我”。
在这种情况下,企业不敢贸然涨价,因为担心会对销量造成影响。李方就表示,虽然涨价幅度远未能覆盖成本上涨的压力,但是也已经对销售带来了抑制作用。“经销商拿货时也会比价,如果持续上涨也会观望,减少进货。”
除了产能过剩下的激烈竞争,电商渠道销售占比的增长也压抑了家电企业上调产品售价的幅度。从去年的数据来看,各类家电电商销售的比重均有程度不同的增加,据奥维云网统计,像冰箱、洗衣机在去年线上零售量占比均超过了60%。李方介绍,在去年公司内销市场增长20%的情况下,线上销售额激增70%以上,但是在电商渠道价格保护却难以做到很好。
张涛有些庆幸没有参与今年电商的价格战,“往年在电商平台展示的前十位电风扇产品中,公司产品会占据两三席,但是今年前三十位中公司只有一款产品。今年我们没有在电商平台打价格战冲量,在原材料成本上涨而且因为天气因素导致市场有所下滑的情况下,这意味着今年不会亏很多,否则至少要砸进去几千万元。”
在电商平台大数据逻辑的驱动下,售价与销量会成为产品在页面中出现位置的关键,而价格足够低往往是关键。有企业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电商平台,更多只能是厂家补贴成本上涨的压力,因为“骑虎难下”。比如年初定下了50万台的销售目标,而一套模具最多生产15万台,因此企业光是模具就要至少准备3套。即使是小家电,一套模具的成本也有几百万元,在前期投入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哪怕产品卖一台亏一台也要冲量,这反过来又抑制了涨价空间。
这也反映了宁波一些家电企业的尴尬现状,订单明明在亏损,却还要继续做,除了摊薄前期的固定成本支出,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要养活工人。
张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工人很难招,如果企业不给工人保底工资,工人随时可能不干,企业再想招工就很难,所以企业现在贴钱做一些订单主要为了养活工人,不然企业还要拿出更多资金补贴工人工资,那样的话亏得更多。”这几乎成为宁波众多中小家电企业的现状。王霖甚至直言,哪怕在电商渠道没有涨价空间,也要利用电商渠道多出货,主要便是为了养活工人。
这导致企业的生产线看起来依然红火,李方告诉记者,“如果工厂产能闲置过多,即使订单亏得再多也要硬着头皮干,但是如果产能利用率达到百分之七八十,企业可能才会砍掉一些亏损过多的订单。”
因为原材料上涨与市场需求不振,张涛在今年夏天削减了电风扇三分之一的产能,空出的产能也不敢闲下来,而是已经开始生产取暖器。6月底,他在关注取暖器原材料的价格走势,并隐隐担心取暖器的产能会不会在冬季过剩。
此外,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原材料价格回落,“铜和铁皮的价格相比高峰时已经回落了15%左右,但是铝的价格似乎还没下降。”
(李方、张涛、王霖、贺勇均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25期
相关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