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创业者过于关注于自身的苦难和失败,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梁宵
42岁的赫畅,已在创业这条路上走了15年,经历了三起三落。
最为人所知的那次是黄太吉,在赫畅的运作下,这个经营着最传统食品的煎饼店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网红餐厅,甚至被誉为“互联网餐饮鼻祖”,赢得了高达25亿元的估值,当时的赫畅三十出头,被狂热的资本追捧着,风光无两。
声名来得太快,赫畅的野心也随之疯长。用他的话说,走入了成功之后自我强化的陷阱:不再满足于只做煎饼,黄太吉开始向炖菜、小火锅、饺子等多元品类扩张;之后甚至不再满足于只做餐饮,黄太吉投入巨资,发布了自称为“航母式”的外卖服务平台,向互联网巨头的领地迈出了一步;如今再复盘,赫畅说,正是这一步,直接把黄太吉送入了坟墓。
鲜花和掌声变成嘲讽和讨伐,砸在他身上,这是心理上的一关,相比之下,现实中的关更难过。一次采访中,他提到刻骨铭心的一次记忆,那是他第一次被列为失信人、被限高。他突然发现自己买不了机票,但第二天在深圳还有一个重要的谈判在等着他,他没有驾照,只能求助朋友,三个人从北京出发,一口气开了26个小时。
后来,这样的经历多得都让他麻木了,“古语说否极泰来,每次我都以为已经在‘否’的位置,但没想到前面还有更大的坑。”但他无意渲染于此,“大家千万别觉得我有多惨或多么不幸,创业,过程难免狼狈难堪,但只要不下牌桌,一切皆有可能。”
这也是他将近十年才得到的体悟:创业这件事胜少败多,一个创业者最应该学习的,不仅是如何获得成功,更要知道如何面对失败:上山的时候就要想到下山的路。这一条路,赫畅来来回回走了三次,他自我调侃道,“绝路这条路,我确实比较熟。”
现在,他也想把这条路上的见闻和感受、挣扎与救赎讲给更多的人听。
以下是赫畅的讲述,有删减:
“成功后会陷入自我强化,这个时候就完全看不到风险了”
在创办黄太吉之前,我卖过盒饭,留过学,在百度、去哪网、 Google都打过工,之后与英国M&C Saatchi(尚思集团)合作开设了中国互动营销公司,做了三年多。
到了2012年时,觉得做乙方很累,自己也积累了互联网营销的方法,就想着做个自己的品牌,发现餐饮行业可能有机会:“中国是不是也能出现像麦当劳、肯德基这样的连锁快餐呢?如果有会是什么?”顺着这样的路径,就想到了煎饼果子。所以其实我不懂餐饮,更没有出生在煎饼果子“世家”,完全属于从零开始。
第一家店开业是在2012年7月28号,第四天就引起了轰动,就餐的人开始绕着楼排队了,到了下午3点,我们之前预备的用于一天的食材就盆干碗净,啥都没有了,那一天我就知道我火了。
在之后的15个月里,一直有投资人找过来,那个时候,黄太吉就一家店,十几平米,但平均下来一个月营收能超过100万元,做黄太吉第一家店,我只花了几万块,但前前后后融到的钱,累计有3.6亿元,黄太吉的估值达到25亿元。
一下子热度有了,流量有了,资金也有了,那个时候的心理状态其实是一直向上的。
那一年,我30岁出头,不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创业者,也是第一次接触餐饮,就一下子赢得了某些可以不证自明的东西,这形成了一种持续的自我强化——我做对了,这个观念就像一个加速度,推着黄太吉走得越来越快。
但说实话,我的心态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回过头来看,成功的陷阱就是,会让人陷入到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会变得越来越自洽。自洽是一个很好的状态,但也要有个口子,否则就会完全看不到风险了。所以,我后来的创业中,会非常小心翼翼地去察觉自己,是不是在这样的状态里面。
说回到那个时候,2013年,黄太吉真正地爆红了。我们就像后来的很多餐饮同行那样,开始探索第二增长曲线:如果黄太吉煎饼可以做成,水饺可不可以?火锅可不可以?东北炖菜可不可以?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做了很多其他的子品牌。
这些项目后来并没有立住。今天回过头看,可能犯了战略冒进的错误,这有些“事后诸葛”了。事实上,当时这些不同品类的拓展,让黄太吉能够更加深入到餐饮行业内部,更多去考虑供应链的建设。对于连锁餐饮来说,这一项能力是不可或缺的;所以,虽然品类多元化失败了,但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练兵机会,而且当时一个品牌也就开了一两家店试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实质性损失。
而且,请注意当时的时代背景,移动互联网来了,“共享一切”的资本追逐浪潮一波比一波猛烈,比我们疯狂的模式有的是,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中其实很难不被裹挟,或者换言之,也没有什么好冷静的,因为你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是做得起来的。这些商业要素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大机会,你既然是一个领兵打仗的人,战机已经出现了,还要按兵不动吗?那会不会又成了战略保守,同样被淘汰出局?我相信能活到今天的餐饮品牌,也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摸爬滚打,起起落落之后过来的。
所以现在来看,尽管当时确实走了弯路,但我依然不认为多元化是黄太吉的致命伤,那究竟败在了哪里?
“作为企业‘一号位’,我的错误是认知水平不够”
我的反思是,从企业“一号位”的角度来说,我可能太善于做产品了,这就像作为一个领兵打仗的统帅,过于擅长磨枪了。
其实大家总觉得我是做营销的,事实上,黄太吉的任何一个产品、服务细节都是我去做的。但问题就是,因为过于追求这些细节,又被日本的匠人精神影响,就觉得东西只要做得很精致就可以了,但是企业的生死较量不在这个层面,而在于创始人对方向的选择,对大战略的取舍。
黄太吉也正是栽在了这个问题上。
2015年,黄太吉每家店中午都是乌泱泱的人,因为是明档,可能一个人排队等了20分钟,看见煎饼摊好了,却被外卖员拿走了,就会很恼火。也是为了改善这种用餐体验,我们就把堂食和外卖场景分开,专门开了一家小店做外卖,效率一下子就起来了,慢慢地发现这个店的营业额竟然达到了堂食店的30%,利润还更高;所以我们就把这个店再扩大,往楼上挪,做了一个300多平米的外卖工厂店,结果外卖店的收入甚至抵得上堂食店了,黄太吉的外卖订单在各个平台排名都是第一;这个时候我就想,其他的餐饮店如果有需求,是不是可以在我这里做外卖?所以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外卖小平台,后来又发展到帮这些餐饮店做供应链,贴牌做外卖,搭建了自己的配送团队……
所以你看,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问题,外卖这件事情也是个自我强化的过程,我没有规划,但是这个业务就从解决黄太吉的排队问题一路演化下去,当时陷入其中,觉得是一个挺大的市场和机会,而且现实反馈也是这样,仅外卖工厂店每天的流水都有150万元左右,总的外卖收入占到了整体收入的70%,这个模式融到了更多的资本,反过来又促使你投入更多。我之前觉得黄太吉是一个煎饼公司,后来要做一个场景公司、内容公司,但那个时候已经觉得自己成了互联网公司,相应地,你的发展决心就会变得不一样。但现在看,这个自我强化的过程,其实也是自我麻痹的过程。所以我就说,“自洽”这个感觉很危险,因为逻辑很清楚,但结果可能很悲剧。
对,我改善了外卖体验,配备了最好的装备,做了很多标准化的工作,市场也很认可。我有一张照片,是当时贾总(西贝餐饮创始人贾国龙)坐在我的外卖车上照的。可以说,当时我就是拼了命的要把这个事情做成,但问题在于,没有考虑清楚自己在整个生态里的定位是什么?这有点像东方甄选跟抖音的关系,我们认为给平台提供了更好的产品和服务,平台应该扶持才对,但如果你自己也想做一个外卖平台,那么平台为什么还要给你流量?扶持一个对手?说实话,我要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也觉得自己该被封杀。
所以,当我要做外卖工厂这个念头升起来的时候,黄太吉就已经死了。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认知水平不够,看到了短期利益,但忽视了未来空间,所以做企业要谋大,还要谋久,谋久就在于跟别人的耦合关系。
后来别人也问过我,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我想可能有两条路:第一个资本市场没有收紧,我还能融到钱,这样即使平台下架了黄太吉,我还有一年左右的调整期,把业务再回归到传统门店,或许还能救命;但现实留给我的时间就两三个月,当时资金流已经断掉了,就算想法是对的,也无力去实现了。
第二个可能更直接,我当时不理会排队的问题,再等一年左右的时间,小程序就出来了,线上点餐,现场取餐,排队的问题不攻自破了,喜茶就是这么过来的。因为我要解决的实际需求其实是堂食排队的外卖,这样我也就不会切入到外卖赛道,企业也就还能老老实实往前走。
想当初选择做煎饼果子,是一个几乎不会败的战场,但是在做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要超越巨头的想法,就好像说,本来我是花果山的美猴王,但是见到天宫之后,就想大闹天宫,结果被压在五指山下。
所以,创业还是一件实打实的事,没有什么所谓的武林秘籍,也没有成功的方程式,说白了就四个字——实事求是,务实一点,当时所谓的商业标签“中国式麦当劳”“航母式外卖服务平台”,其实都是忽悠人的东西,我把自己都忽悠了,是真信了,但今天回过头来看,口号听起来振奋人心,但它是错的。
“黄太吉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到现在我还在还债”
后来很长时间,大家都是拿我当反面教材的。
黄太吉刚刚闭店,2017年、2018年的时候,网上很多对我口诛笔伐的声音,说实话,自己也觉得他们说得没错,因为最后确确实实失败了,就像是下象棋,把老帅丢了,前面走得再对,又能怎样?
当时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所以就坚决退网了,第一反应是逃避,眼不见心不烦,但现在回头看,恰恰是这5年戒断了对网络流量,甚至对自己曾经很红的这种“瘾”,才能真正沉下心来去思考商业的本质。
另一方面,也是一个自我观察和自我反思的时间。经过黄太吉这件事,我也在想,今天做成一件事的优势,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有可能就会变成锁死你的劣势,如果说我之前的优势是互联网营销,那么我就扔掉网络能力。所以后来我去做了电子烟,属于零售业、制造业,跟餐饮业的运营模式、监管环境差异很大,也是想借此获取新的经验和能力。
但大起大落,接受起来确实需要心态上的调整,而且是需要时间的,很多创业者没有这种心路历程,只想去攀高,向往山顶,但就像纳瓦尔(硅谷知名的天使投资人)说的,如果你到了一个山顶,发现前面没路了,而一个更高的山头在别处,你是否能接受自己重新下山,回到原点,再次发起冲锋?
上山这条路谁都愿意走,因为有成就感、兴奋感,有鲜花和掌声,但下山这条路,是背着太阳的,是一个幽暗的旅程,但一个创业者,一定要把这两条路同时想到,因为下山这条路很有可能是要走的,更有可能不会走一遍。
这条路我都走了三遍了。中国人常说否极泰来,我曾经很多次觉得自己已经在“否”的位置了,结果发现还有更深的坑。黄太吉关门的时候,公司债主上门把门都锁上,我要裁掉一两千的员工;这次电子烟也是裁掉了很多人,这是超级难的事情,但这就是创业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拳击手,上台被人揍几拳、打趴下,很正常,这是拳击的一部分。
我也是花了将近十年才真正理解这一点:创业就是这样,即使你赚到很多钱,即使现在很成功,也仍然要有敬畏之心,上山的时候就要想到下山的路。黄太吉2018年就结业了,但对于我这个创业者来说,这个故事到现在还没有完结,今天我还在还它欠下的债。这次我要去长沙讲线下课,19号的课程,我15号就要出发,因为又被限高了。
别人可能说你前面很成功,所以走下坡路一定很难受,反而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平静地接受了我得下山。我怕的是什么?这个事不确定,确定了就好办了。困难就在这,再大能大到哪里去?再说它已经在慢慢变小,不可能今天的困难比2018年的时候还大,虽然还在下山途中,但我现在已经很接近山脚了,大概再努力个一两年可能就脚着地了,整个山——上山、下山就都爬完了。
包括这段时间,也陆续还完了几笔大债,甚至还有一些债主,觉得我线下课也开了一段时间了,也做出来了,所以剩下的10万左右的欠款,他们跟我说别还了,直接折合成听课券了。
可能在2025年、2026年还完这些债,我才敢说黄太吉的创业历程才算真正结束了。现在回过头来说过程有多难,其实我就觉得是应该的。创业就像电影一样,有起承转合,有高潮低谷,有开心有悲伤。好,你享受过快乐的时候,也要接受悲伤的桥段。
“创业者过于关注自身的苦难和失败,本身是一种不成熟”
所以,我并不是想表达我的失败有多可惜。最近有很多创业失败的人讲曾经的难处,被列为失信人、老赖,被限高。这些我经历过很多次,但我比较反对这种渲染。
在这种渲染之下,好像每一个创业者都成了孤胆英雄一样,不是,我们要对自己过去的行为负责,我也只是在面对这些事情。当我们去渲染创业者的某种失败,把他们演绎成一些悲情故事的时候,反而会让我们更排斥失败,让每一个创业者都觉得“我好不容易”“为创业付出了这么多”“你们应该同情我”。可这些不都是自己选择的吗?创业就是一个基础的商业行为,在协议的框架内,错了就要认,不能说只有好处是你的,没有坏处,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如果创业者过于关注于自身的苦难和失败,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
如果这些故事展现了创业代价,让更多的人对创业产生敬畏,这是好事,但如果最后包装成说每一个创业者的失败,都值得尊重的话,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失败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很多创业者走入困局,是因为不懂规则,甚至不懂法,或者没有意识到创业这件事情真正的代价,这种盲目的一腔热血是我们要去鼓励的吗?
说实话,过去资本的充盈和移动互联网浪潮的叠加,催化出很多创业泡沫,我曾经可能也是泡沫的一部分。到了今天,进入到一个市场冷静,谨慎创业的阶段,在我看来,这也是创业祛魅,回归理性的转折点。对于创业这件事来说,顺利才是相对的、有条件的、短暂的,不顺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和长久的,所以不要老觉得我怎么那么倒霉,不顺就对了,创业就是为了解决问题。
当每一个创业者都能直面自己曾经的抉择和问题的时候,中国的创业环境才会真正健康起来,才会更成熟,对创业者失败的包容性才会真正提高。当我们觉得失败和成功同样稀松平常的时候,真正有能力、有抱负的创业者才更容易重新开始。
对我来说,只有一场战争,就是一个人的创业战争,之前的三次创业,黄太吉也好,徕米也好,都只是一场一场战役,战役可能失败了,但决定一场战争胜利的不是赢得多就行,只要不下牌桌,一切皆有可能。
现在属于我的战争处于战略僵持阶段,退却的阶段肯定已经过去了,但还没到我再次反攻的时候。黄峥(拼多多创始人)有一句话对我启发挺大的,他说创业就是守株待兔。创业不是靠打打杀杀,不是冲得猛就能赢,是靠长远的眼光、靠格局、靠战略。
我以前一直想做个强人,今天尽量做个好人,以前可能是做有想法的人,今天要做一个有办法的人,以后做个有章法的人。创业这个过程就要有放有收,像打仗一样,总要练兵、要养兵,我现在可能就是一个收的心态,我走过这个山。在目前这个阶段,做向导的价值可能比我自己爬山还要大——这就是我今天给自己的定位,主要精力都放在做线下课程。可能有一天,机会来的时候,我会重新燃起那个火焰,但今天这个火焰不属于我,我平静接受就好了,干吗要每天活得轰轰烈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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